大约连祭文也是没有的。
伊珏在石碑前掏了个坑,将木盒搁进去。
撒上土,拍实,想说些什么,又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合时宜。
他搓着手上的泥土,觉得总该说些什么才好,便拍拍冰冷墓碑道:“你找了五百年没开心过,我将他送到你坟前陪着,开不开心?”
又说:“我本想将他埋在你的坟里,也算是合葬,不过我猜你不情愿。”
沉吟片刻,他笑笑:“所以,就这样罢。”
白玉山看着那一小块碑前新土,心情有些复杂,还有些不甚明了。
他问伊珏:“为何会不情愿?”
又想也是,若是沈珏什么都情愿,便不会以死了结过往。
他又问:“你现在是他,你情愿吗?”
“可我不是他。”伊珏说:“无论人还是妖或是神,死亡就该是最后的终结,本该如此。倘若连死亡都不算终结,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尽头?”
“所以沈珏死了,赵景铄死了,南衡死了。这些纠葛,便该彻底结束了。”
伊珏站起身掸了掸袍摆沾染上的土,又想了想道:“无论是人还是妖,终究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,譬如憾恨,譬如错过,当生命走到尽头,留下诸多憾恨和过错,才是生命。生命本身,就该有完满和不完满组成的。”
所以有沈珏陪伴三十多年的赵景铄,和陪伴赵景铄三十多年的沈珏,他们走过了完满和不完满的一生。
便是很长很好的一生。
伊珏回到白玉山身侧,抬手牵住他的袖口漫步下山。
他没有再回头,那些土堆里掩埋的前生的至亲与至爱,和他自己,都成为不可念记的从前。
作为伊珏这一生,尽管以他所不喜的前生往事作为缘起,也许会有诸多不完满,也会遭遇诸多憾恨,但也会有很长很好的一生。
“我记得这山唤罗浮?”
伊珏牵着白玉山的袖子,约莫是近两天下过雨,下山的路不太好走,他走的深一脚浅一脚,便开始无话找话:“我在宫里看过山河志,罗浮不是好大一座群山么,这山看上去不大像。”
《山河志》里的罗浮山自然不是他们来的这座罗浮山,白玉山翻了翻自己的记忆,告诉他这座山原名唤萝卜山。
究其源头,约莫是这山实在平庸,不够矮也不算高,没有奇峰异石,亦无有悬崖隙里凌空伸出的一株树,或盘旋蜿蜒的惊人栈道,它什么也没有,便无甚特色,是一座十二分平庸的山。以致为它命名的人,都想不出该取一个怎样的代称。
最后大约是看到山中一座勉强可称岩峰的景,下盘略尖,上盘略圆,便生搬硬套地往“萝卜”上贴凑过去,就这样传唤开了。
伊珏闻言一琢磨,便自发将故事讲圆了:“那一定是附近城镇的后人们觉得‘萝卜’不雅,便附庸风雅地往名迹上靠,就唤成了‘罗浮’,是也不是?”
“倒也不是你想的那般。”白玉山摇了摇头,不明白他这凡事尽往恶处想的毛病从哪里学来,忍不住矫正:“你尚不知前因后果,如何就得出这样的结论来?”
伊珏自觉被奚落的好没道理,闻言停下脚步,松开攥他袖子的手,颇有些不服地撅回去:“行,你知道,你说给我听。”
在白玉山口中,“萝卜山”脚底的当地居民未曾嫌弃这个名,他们一代一代人都这样唤,兴许异地他乡的旅人看到萝卜,还会想起自己家乡有座萝卜山来,倒未曾要替它改换个高雅逸致的美名。
变故是在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发生的,那时候并没有人知道一场雨的开始,就是很多人一生的终结。
先是下小雨,转成延连了整月的暴雨,尔后山洪未歇,又起战乱,直至瘟疫蔓延。
“萝卜山”脚下的村庄和农田最先消失不见,农人们是第一批,紧随其后是附近的镇和城,一个接一个的,也跟着消失。
很长的岁月里,萝卜山的名字也消失在人们口中,毕竟它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,和世上万万座青山一样,长着大同小异的绿与红,住着大同小异的走兽和飞禽,除了它周边的居民,没有人会在意它。